倾九
《倾九》
001
你肯定见过那棵合欢树，就在钟楼底下的中庭长着，枝繁叶茂，树干得要五六个小孩儿才能抱得住。每年花灯节，城中的老百姓都要来钟鼓楼祈福，而这合欢树呢，就主要是用来求得好姻缘的。城中到了年龄的男男女女们都要去树上挂一韶红绸，红绸飘着，寓意着好姻缘也快到了。
陈大将军的府邸也在中庭。
陈府是城里最大的人家，放眼整个江南道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家族。
“夫人，整个中庭都找遍啦，也没见小姐身影啊。”
管家再一次跑进陈府大门，陈夫人站在大门内被丫头搀着，目光却还是往门外望着。
“涵涵能跑哪去！去军营看了吗？”
“还没呢。”
“那还不快去！”
江南道周边近日一直都不安定，陈大将军的军营就在城墙边，也只有靠着陈将军，城内的百姓才免于城外的战火摧残。
陈意涵虽是在陈家排名老九，可天性却没有一个小妹该有的样子，活泼得像个男孩儿。打小陈将军就教陈意涵骑马，陈家上下陈意涵还是唯一一个会马术的女丁。骑着马奔到父亲大人的军营里待上一天半日就是陈意涵的家常便饭了，陈夫人每每寻她，不是在城里与其他玩伴嬉闹那绝对就是在军营了。
这几日在府里是很难寻得陈意涵身影的，她都待在父亲的军营里，扮作男装，看士兵们操练。城外的敌军又逼近，陈将军无暇来管教陈意涵，好在陈意涵每日在军营也闹不出什么名堂，陈将军就默许她那一身男儿装扮了。长发束在脑袋，不用穿着繁杂的裙装让陈意涵快活极了，蹦蹦跳跳也不受拘束。
她还有一匹自己的小白马。这几日每当接近酉时，陈意涵就包上父亲帐里没人吃的水果糕点，顺便还要带上一壶清酒，骑着她的小白驹踱到离军营不远的小山包上。
陈意涵没和任何人提起过，她真的遇见个侠客了，背着剑会飞檐走壁那种。
她包上那么些东西，就是想着讨好别人。
“大侠，今天是绿豆糕和糯米团子，都很好吃的。”
军营四周都是小片小片的丛林，也不见有人家，好端端一个人坐在树干上，陈意涵一眼就瞧见了。
“我不吃甜食。”
树干上那侠客也老远就看到陈意涵坐在马背上冲自己挥手，另一只手还把点心和酒壶一起举起来朝她摇了摇，晃晃悠悠险些没失去重心从马背上跌下来。那人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地极轻，说话也轻。
“酒呢，这个酒很好的。”
“解渴可以，这算得上什么酒？”
陈意涵跳下马，把酒壶给侠客递过去，眼神却被那把靠在树干的佩剑吸引过去。
第一天也是如此，其实没能瞧见树上的人，是先看到剑了。剑柄先从裹着剑的褐布袋里露了出来，陈意涵刚想上前，面前却突然出现了一个比自己高了不少身材却清瘦的人，面容清秀但冷峻无生气。想当然应该是剑的主人，陈意涵看那人的眉微微皱着，识相地往后退了几步。
陈意涵说自己是这山下军营里运送物资的小卒，骑着运送物资的小马驹来这山头寻一份清凉。
那人没搭理她，转过身继续往他原来望的地方眺望着，抱着他的佩剑。
陈意涵哪里是见好就收的人，在军营里父亲从来不让自己碰这些兵器，好不容易碰见一位侠客，而且还有把宝剑。
她还想着拜师学艺呢，这机会怎么能就此放过。
“大侠，教我舞剑吧，我是运送物资的，军营里的好东西只要你喜欢我都可以拿给你！”
虽是这么说着，陈意涵心里没谱，军营里能有什么好东西？
那个人还是没吭声，陈意涵在脑子里想着自己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但又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否则父亲非把自己关在府里再也没办法出来了。
“什么都可以吗？”
沉默了半会，那个人却突然转过身，看着陈意涵。
“对！”
陈意涵赶紧点了点脑袋，
“接着。”
二话没说，那人突然就把怀中的剑抽出朝陈意涵扔了过来，陈意涵吓得赶紧躲开，却惹得那个人轻嘲了一声，
“剑都接不住还想着舞？”
陈意涵耳根子都红完了，还是要逞强一下，上去把那把剑捡了起来。结果比自己想象的要重太多，陈意涵双手握着剑柄才勉强使剑身立起来。
“我能拿得动！”
“算了吧你这小身板。”
那人走了过来，单手将剑从陈意涵手中夺了过来。
“明天酉时。”
“嗯？”
那侠客把剑收入鞘。
“明天酉时带着你说的好东西上山来，我还是在这等你。”
没想到这侠客还答应了，陈意涵喜出望外。
这下好，军帐里的水果和糕点外带清酒全被陈意涵掠了去，本来这种享受也是给她准备的，她正好借花献佛。
侠客说自己是和同伴走失了，正好最近战乱频发，城门守得严，他也不是本地人，这要出关也就难了。
陈意涵说这还不好办？她就是运送物资的，等下一次运送物资的时候就可以带上他出关。
陈意涵是听说父亲说过几天要从临近的友军那里调配一些军需回来，到时候只用上来给大侠说一声，让城门的兄弟通融一下不就好办了。
陈意涵一下子便答应了。
这都好几日了，这大侠都还不肯教自己舞剑，甚至连剑都不让自己碰。陈意涵也不敢询问，怕师父一生气不教了怎么办？
还是勤勤恳恳的，每日包一些水果和糕点上来，酉时在树下相见。
但师父只喝酒，那些水果和糕点还是自己吃了。
过两日皇帝要办狩猎大会，陈将军本是想因战事推脱，但经过陈意涵的再三恳求，居然允许陈意涵跟着母亲和哥哥前去。
还有个原因，李大人的长子也要去。
李大人虽说是个文官，可军权也被他掌了大半，如果，只是说如果，李家的公子看得上小女，哪还需要去临城的友军那里调配军资呢。
陈意涵哪里知道，坐在观台之上，还不知道被多少公子哥觊觎着。
她可是陈大将军最小的女儿，生的灵巧，面相温柔娴熟。这当然只是看上去，要是这些公子哥知道陈意涵每日穿着男装在军营上蹿下跳，早就该打消这个念头了。
李公子是京城的公子哥，好多达官贵人想着与他谈婚说妾，可惜人家都瞧不上眼。
第一日还是在马场里展示骑术，看着那些公子哥们的花拳绣腿，陈意涵差点没在观台上昏睡过去，好在被母亲再三提醒才振作精神把腰背打直。
“我下去站会。”
蜷在观台上还真不是滋味，陈夫人知道陈意涵不是个能久坐的人，倒不如放她先下去歇息。
陈意涵下了观台那就是匹脱缰的野马了，皇家的马场，怎么也比陈家的气派。陈意涵溜到马厮，一匹匹汗血宝马让陈意涵饱了眼福。趁大家都为了应付皇帝的到来慌慌张张的时候，陈意涵借机就牵走一匹马儿，顺着马厮后的小门跑了出去。
束腰的束带被陈意涵解下，这才能轻松的跨上马背，最初只敢让马儿缓缓地踏在碎石子路上，听那清脆的马蹄响也比看那些公子哥炫技要来得有趣。
“驾！”
后来便放肆了，缰绳扯得更直了，马儿也跑得更欢，风里飞扬着陈意涵的袖摆和发丝，还有陈意涵欢快的笑声。
可这毕竟是皇家养的赛马，不同于自己的小白马，马儿上了头以后便只管飞奔向前，陈意涵享受的心情也慢慢蒙上了一丝紧张。缰绳拉得紧了，马儿却丝毫没有要慢下步子的打算，尽力奔驰的样子像是要带着陈意涵冲到山外的另一座城去。陈意涵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掌控不了这失控的马儿了，只好用尽全力扯着缰绳让马儿转变方向，不至于跑得太远。
“吁————”
但任陈意涵怎么拉扯，这马儿都像发疯似地狂奔着。
“来人啊！救救我！！！”
一边试着让马儿停下，一边已经忍不住发出求救。
“有人吗！救命啊！！！！”
这可是皇家御用的山林，哪里有人会来救自己，这下可真是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自己了。
眼看着失控的马儿再也不受自己一点控制，再这样跑下去只有撞上树才能停下了。
真要撞上树了，陈意涵吓得双眼紧闭，这下好，居然要在这把小命丢了。
明明已经紧闭上双眼认命的，一片模糊的记忆里，自己好似被什么人从马背上抱了起来。那怀抱温柔也有力，环着自己，直到自己双脚落地。等陈意涵从惊慌里抽身出来，自己面前只站着个不认识的男人牵着一匹马，还看到母亲坐在哥哥骑的马上从不远处奔过来。
回过神来四处望望，自己骑的那匹马早就跑没影了。
转过头，母亲从马背上下来，慌忙地跑到陈意涵面前。
“没事吧涵涵，”
焦急地上上下下摸了摸，好在自己女儿的胳膊和腿都还在没少，倒是把陈夫人吓得半条命差点没了。
“你个关不住的孩子！那可是匹病马啊！你怎么就敢骑出来了！要不是李公子，你怕是要闯大祸了！”
“没有，我到的时候，千金已经站在树下了。”
原来这就是李公子，陈意涵打量了一下子，又把目光放回母亲身上。
“没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陈意涵说着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衣冠不整的站在李公子面前，双颊瞬间通红，往母亲身后躲。
“那既然千金没有大碍，我就先回马场了。陈夫人告辞。”
倒是挺有眼力见。
这下好了，陈意涵的小命是保住了，可再也没办法到处撒欢了。
幸好发现得及时，要是闹到皇上那里去，陈家说不定还要毁在陈意涵手里了。
被关在陈府，陈意涵还是要时不时攀到院子里的假山上往墙外山包那个方向望，嘴里还念念有词，
“唉，这倒是苦了我那师父，都没人通风报信去，这都好几天酉时不见人了，别到时候还以为我是江湖上的骗子呢！”
陈将军没了多余精力再来说教自己好动的小女儿。
萧城免不了有一战，往北一点便是外族人的地盘了，而这脆弱的萧城肯定也是外族人首要突破的点。
陈将军当然知道这其中为难之处，但也只好硬撑着。
那日狩猎大会结束后李公子便上陈府询问陈意涵身体如何，也劳烦这翩翩公子哥还愿意专门跑一趟。陈将军接见了他，心里咯噔一下，一时间像是想着了法子。
不过多久，陈将军向上面申请的军资便批了下来，而这些陈意涵一概不知，她整天在后庭放放纸鸢逗逗蛐蛐儿啥的，生活过得也不算无趣。
李公子三番五次亲自拜访，这叫陈大将军甚是欢心。
陈大将军这时还不知道呢，李大人早就打算把家业都继承给性情更加温淑的二儿子，大儿子是能干，野心太大，很难不引火烧身。
这一点李公子是意识到了，他想着如何才能让父亲对自己刮目相看。
江南道的陈大将军世人皆知，可他的小女儿，李公子那天是第一次见。御马丢了，李公子循着马蹄印找到了陈意涵。可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树下，双眼紧闭，而马儿早就跑进林子里寻不见了。
要是自己能娶到大将军的女儿，加上父亲的军权，这京城可就有我李家大长子的位置了呀。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李公子不是什么善茬。
陈意涵早就被关得不耐烦了，每日都求着父亲放自己出去。
陈将军说什么也不肯了，上次差点惊扰到皇上，这个风险可冒不得。再说，城外的兵线越逼越近，再让陈意涵在军营待着也不合适了。
陈意涵实在是想出去看看了，她还想着山包上那个侠客，剑都没能让自己摸几回呢！
“九儿，”
那天，父亲居然主动来找自己商量起放她自由出入陈府的事情，前提是，去参加李公子的生日宴。
陈意涵想了老半天才想起李公子是谁，好像就是那天把自己从马背上救下来的那个，听说是个很嚣张跋扈的大户人家来的公子哥。
参加生日宴去换取自由，这任谁听了都觉得是个不公平的买卖，当然是自己这方占便宜的那种。
“去就去，让丫鬟给我备好衣装。说好了啊，去了之后我可就随便进出了哦。”
可这哪里是生日宴，是给陈意涵设的局。
待到陈意涵乘的马车穿过城西那片竹林，安排好的刺客就会出来劫持马车队，等到仆人们被杀个精光，李公子就现身将刺客击退。
倒不是说这样能让陈意涵爱上李公子，李公子根本也没把陈意涵放进自己的计划里。他只想着给父亲展现自己，告诉父亲自己才是李家的顶梁柱，比那个唯唯诺诺的胆小弟弟厉害多了。
顺便，还要请皇上给自己赐婚。
那日骑术比赛李公子是所有公子里最出众的，皇上对他早就有嘉奖，再加上这次是自己的生辰。刺客一旦被击退，赐婚的事情也就十拿九稳了，不需要陈意涵同意，而且从这几次接触看陈大将军对自己的态度，怕是他早就想把女儿许配给自己了。
李公子算盘打得精，就等着陈意涵落进陷阱里。
002
“萧城不堪一击。”
纸条被塞进小筒，随着信鸽越过萧城高远的城墙。
这是杨超越看了那么多天之后得出的结论。
哪里还需要军队养精蓄锐再发起猛攻，萧城的高耸的城墙，全是老百姓用孱弱的手臂撑起来的。百姓疾苦看得太多，懒散的军队布阵看了许多，心中对这当权者的憎恶便愈加明显。
甚至还能看见所谓贵家千金，可能还不是个典型。
还能看见各大家族勾心斗角借梯子往上爬的阴暗模样。
她怎么都撞上了，令人作呕。
还是说，从遇见那个女子开始。
细皮嫩肉一看也不可能是什么小卒，本来也是过来侦察敌情，看她随随便便就能拿那么名贵的酒，而且对陌生人一点防备心也没有。
不是千金就是傻子，也可能两者都是。
倒不如就顺势答应她，说不定还能收获点意外情报。
杨超越是外族最杰出的年轻军师，还精通剑术和轻功，是被族人视作希望的存在。
狩猎大会还以为可以窥见汉人顶级的马术，谁曾想全是为了取悦皇上做的光有幌子的花拳绣腿。
马厮也去瞧了瞧，却又正巧碰见小人龌龊的算计。
那匹病马，就是李公子牵来的。
本来想的是让这匹马乱了场子自己再出来平定慌乱，居然叫人偷偷骑走了。这下子，倒给李公子提供了另外一条夺权的路子。难怪马都跑得没影了，也没人再去在乎了。
杨超越本来不想趟进这淌浑水，最后关头还是把那丫头从马上救了下来，救下来就看见那李公子慌慌张张来找他的马了，真不知道这是救了她还是害了她。
救了一次难免会有第二次，杨超越已经来不及后悔了。
杨超越站在树上观察了很久，将那李公子的所作所为都收进眼睛里，也感叹人为了权势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萧城为什么会弱，都弱在人心了。
生死之事，杨超越看得多。
但无缘无故的滥杀，杨超越忍不了。她很久没有使剑了，她不喜欢清理血迹，但血迹留在剑上剑也要变得腥。她是谋略之师，剑不得已不会拔。今日是破戒了，为了那个半吊子徒弟。
看见突然有个黑影冒了出来，雇的刺客全都被打翻在地哀哀叫着，在暗处观察形势的李公子转身便逃了。而马车里的陈意涵被刚刚打斗的声音吓得不敢动弹，这一安静下来，她更不知所措了。
马车里的丫鬟轻声说自己随身携带了一把削水果的小刀，陈意涵二话不说拿到自己手里。
“我跟你们拼了！！！！！”
这是怎么样的一骨子无畏，双手握着刀把，冲出来面前却只站着个全身黑的家伙。
一听身后有动静，杨超越迅速转身，三下五除二把陈意涵手上的刀缴了，再顺手将她击晕倒在自己的怀里，这才不至于看到自己的样子。
李公子肯定回去装作没事人，杨超越不能就这么让陈意涵去那小人的生日宴。
杨超越抱着陈意涵，窜进竹林。丫鬟们还没来得及看清，一个个只好都跑回陈府报告竹林发生的事情，还说小姐被刺客掠走了。
杨超越轻功了得，抱着个人也比丫鬟们跑得快。杨超越直接把人抱回陈府了，从后庭翻进去，幸好陈意涵生得人娇小，不然还真翻不进去。
把人轻轻地放在床上，昏了有一会儿了，醒了之后应该差不多丫鬟们就该回来了。杨超越站在床榻边，把佩剑放在一旁的小桌上。真正的侠客应当是剑不离身的，可这把剑上现在有血了，她也不想这剑染到陈意涵的床褥上。
这房间里的一切都太过美好，也脆弱，这是杨超越脑子里始终挥之不去的。
无知的身在此中，真不知道应该为她庆幸还是悲哀。
遇见这个女孩后的许多事都是杨超越始料未及的，她站在床榻边好好看了看这位贵千金，她的眉宇里，好似是有比脆弱更为坚强的存在。
家国大事才是杨超越心中分量最重的存在。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再和这个乖张的千金小姐做什么扮家家的游戏，这就要启程回去。
可她忘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她的佩剑。
忘在那张小桌上了。
陈意涵早在杨超越怀里的时候便醒来了，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这个人，就是山包上那个侠客。没想到师父平常说话轻声细语的，原来是个女子，侧躺在她怀里的时候，还能闻见平时在府中才能闻见的淡淡熏香味道。
但是陈意涵没能想太多，从床上坐起身时，她一眼就看见了那把佩剑。剑稍上还舞着血迹，陈意涵拔出剑来好好看了看，顺便还假装舞了舞。
“少侠真是好剑法啊！”
陈意涵自己夸奖着自己，假装自己是个侠客，然后满足地摆了摆脑袋。
“涵涵！”
是母亲的声音，陈意涵一时间有些慌乱，抓上桌上的剑鞘和布袋塞到床底，整了整衣装准备去打开房门。
忽然间，感觉到身后有人环住了自己，一股热气往自己脖颈呼。
“告诉她们别进来，你在换衣服。”
低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陈意涵被吓得声音有些哆嗦。
“那那那，那个，娘啊，别进来，我换衣服呢!”
“丫鬟说你被刺客掠走了，我怎么又听管家说你房间里有人啊。”
“我自己回来啦，刺客.......什么刺客啊，她们肯定看我不在瞎猜的吧！”
“那你没事吧，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身体不舒服我去给李公子那边说一声，你就不用去了。”
“好，那我自己休息会儿。”
身后人环住自己的力道一直没减轻，哪怕李夫人的脚步声走远了也还是把陈意涵挟持住。
“我的剑呢？”
原来是那个侠客，陈意涵很想回头看看她，但又怕自己露馅。
“我我我给你拿......你先放开我吧，反正我也跑不掉。”
说着，腰间的手松开了，陈意涵放松下来一回头，碰巧撞上那一双凌人的双目闪射出冷淡的光。陈意涵忽然想起自己现在这副装扮师父应该没见过，自己应该装不认识就好了，这样一想，陈意涵有些侥幸的叹了口气。
“我看你也搞不出什么花样来。”
索性，杨超越坐在了床边。
“就在床下，我去给你摸出来。”
不敢对上眼前人的目光，陈意涵畏畏缩缩地走到床前蹲下，伸手摸索。但一只手的力度总还是太弱，陈意涵把全身的力气都用上，用力向后抽，一个踉跄，剑是出来了，人也往后躺。
“啊————”
眼见那剑就要从手中飞出，陈意涵却不受控制的往后躺。
“你想把全陈府的人都叫来吗？！”
杨超越反应快，一个疾步上前，伸手揽住即将摔倒在地的陈意涵，把即将落地的剑踢了出去。
“没有，我......”
那把剑差点落在陈意涵的小身板上，幸亏杨超越反应快，不然又是一桩命案了。
“别抱着我了，我去看看我的剑。”
陈意涵双手抱得紧，就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的靠在杨超越怀里，刚刚抽剑都不见得有这么大的力气。你说巧不巧，正好是剑锋落地，钝了是肯定的。杨超越蹲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剑，顺便用衣角擦去上面的血迹。
“这样也好，杀人就难了。”
杨超越念念有词的，站起身，自己走到床前拿上剑鞘和装剑的布袋。
“你就待在府里做大小姐就好了，其他事情你不用操心也帮不上什么忙。”
说完，翻过屋子后面的窗子便离开了。
陈意涵还云里雾里的，愣在原地。
会武功的人可真帅啊，打架应该挺厉害的，陈意涵这么想着，砰砰的心跳声充斥着，思绪早就不知道飞到哪去了。
003
兵线又逼近了，陈意涵还意识不到这意味着什么。她总想着，不就是打仗吗，我爹最擅长的就是打仗！
城墙边的操练更加频繁了，随着这个变化的，那就是陈意涵参与的宴会更多了，她又看了好多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哥。看样子父亲最中意的，还是那京城的李公子。自己的年龄虽然也快到了，但是怎么感觉家里的人比自己要着急多了，恨不得明天就能满城挂上红色恭祝大将军将最难缠的小女儿嫁了出去。
但哪怕这日程安排得再紧凑，陈意涵总还是想得着法子跑到后山的山包上“拜师学艺”去，还是穿着自己从军营捎回来的那一套军中小卒的打扮。
“马步要扎紧了，你基本功都不过关，还想着飞檐走壁吗？”
杨超越躺在树干上，望着树下的陈意涵，喝着陈意涵从营中捎上来的清酒。
“这才多久啊，就开始打颤啦？”
从树干上跳下来，看到陈意涵全身都已经开始抖得慌，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渗出来，把额前的碎发打湿。杨超越现在算是知道这大方的小卒原来就是那城中的大家千金，有这愿意吃苦的劲头，杨超越倒是愿意教她一招半式。看在那些水果和糕点的面子上。
“要不歇会？”
杨超越走到陈意涵面前，凑近看着她。
“你别瞧不起人!”
陈意涵咬紧牙关，白净的小脸衬得通红。
“好，随你。”
杨超越顺势坐在陈意涵面前，她要看看这娇滴滴的大小姐能有多大的能耐。
事实证明，能耐不大，陈意涵过不了多久就越蹲越低，最后还是累得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师父，我什么时候能学舞剑啊？”
“我让你问的事你问了吗？”
杨超越伸手轻轻擦去陈意涵脸颊旁快要滴落的汗珠。陈意涵来不及躲，双颊却更红了。
“......”
仔细这么一想，陈意涵好似是没再听说父亲谈起什么物资外调的事情了，她突然间有点窘迫，支支吾吾的。
“我，我再打探打探......”
杨超越看陈意涵这副样子就猜到了，陈将军这要换条路走了，还调配什么物资呢？
“那现在吧，站起来，我教你舞剑。”
这都有好些日子了，陈意涵终于有机会摸着剑了，上一次摸着这把剑，还差点把小命丢了。
杨超越当然只会教她些基础，但陈意涵学会一点便心满意足了，每日回去都要在后院拾起一节木棍假装比划比划。知情的知道她在舞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陈家的千金入了魔了，整日在那后院对着空气瞎比划。
时不时就闹着师父再教自己几式，心里却想的是可以再多看几眼师父舞剑的样子。
再过三日便是花灯节。
陈意涵盼这个盼了很久了，很早就问着母亲自己何时可以出去看灯会，放莲灯，猜灯谜，吃灯芯糕，小孩子的脑子里总还是装着享乐的事情。到时候全城的老老少少都要来，陈意涵还没有怎么见过城里的人，玩的好的玩伴随着年龄的增长也没了几个。都知道她是将军家的小姐，长大懂事点的孩子自然不敢接近了。
陈意涵已经算好了，随着自己去的那两个小丫鬟刚进府，管家当晚有事会晚点再出府，那个时间空隙便是自己出逃的最佳时机。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那人却在......什么来着......灯火阑珊处！”
陈意涵身后跟着丫鬟，看到平时热闹的街道这时更是被人群围得个水泄不通。看到那远方花灯忽明忽暗，陈意涵情不能自已地诵起了诗，可惜功底不扎实，背的是磕磕碰碰的。
丫鬟也是年纪小的丫鬟，哪里经得住这些靓丽的光景，稍微绚丽点的花灯经过，两个丫鬟的魂都要被勾着去了。
陈意涵一直观察着，看到丫鬟们溜神的一瞬间，躲进人群里，开始享受自己的快活时光！
还在回头看丫鬟们有没有发现自己逃跑了，一转头却撞上一个高大的身影。
刚想抬头斥责，却一眼就认出来了着眼前站着的人，不就是那山包上每日折磨自己的人吗？穿着一身飒爽的男装，低头把自己看着，目光依旧清冷。
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心里会冒出激动的情愫来，真是叫人奇怪。
陈意涵转头就想逃，埋着脑袋加快步子，那人却也快步跟着。
“陈府的千金怎么撞了人扭头就走啊？”
陈意涵的脸憋得通红，
“我，我认得你吗？！”
“哦——也是，陈府的千金是不认得我，陈将军手下的小卒，倒是认识吧？”
那人步子迈的开，走到陈意涵面前，看着她。
“你早就知道了！”
陈意涵皱着眉头，也抬头看着杨超越，带着愠色像是她才是被撞的那个。
“哪个小卒这么大胆敢随便拿将军的酒？”
杨超越冲着陈意涵笑了笑，再认真的上下打量了陈意涵专门为花灯节准备的裙装。
“不过，姓陈的小卒，穿着小姐的裙子也蛮好看的。”
陈意涵的脸窘得更红了，不假思索地朝前走着，走到放莲灯的长廊。没能去买莲灯，陈意涵只好蹲下，看河里星星点点的莲灯，随着波纹飘到视线的远方，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看别人都在许愿，你不许吗？”
杨超越也蹲下，看陈意涵眼睛里透出的光亮和一丝艳羡。
“没买呢，早知道就准备一个了......”
声音弱弱的，说起来有点后悔，陈意涵站起身边走边看长廊里悬挂的花灯。
“我刚刚听见旁边那个小姑娘说要找到如意郎君，你呢，你想许什么愿望？”
“我？我没想好。”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公子啊？”
陈意涵觉得今晚的师父有些不同于寻常，总爱问自己一些奇怪的问题。陈意涵自己也羞，当然不愿意说出来。
“我才不说呢，说出来就不灵了！”
脸憋得更红了，埋着脑袋这才支支吾吾说出自己想要说的话来。
“父亲要把我许给京城的李公子了。”
两个人走在长廊里，身边经过形形色色的百姓。有老人，有孩子，有恋人，也有一家子人全家出游的。
说完这话两个人便都陷入一阵沉默。陈意涵不知道自己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只知道自己现在一定窘迫极了。但哪怕自己像一只煮熟的大螃蟹，也尽力用余光偷瞄着身旁人的表情，想从中捉取什么惊喜的变幻。躲躲闪闪，生怕被逮住似的。
可杨超越一下子就发现了。
看陈意涵通红的耳根，她打心里感到快活。无论何时，美好事物的生命力和感染力总是不会消逝的。哪怕世间穷凶极恶的事情看的再多，杨超越依旧相信美好的存在。
陈意涵，说不定就是这样的存在。
“那你喜欢吗？”
杨超越还想着捉弄她，把双手背到脑后漫不经心地说着。
“我，我怎么知道！你问这么多干嘛？！”
明明是自己提出来的，现在倒嫌别人问得多了。看来是怕自己的心中的小九九露了馅儿。
长廊走出去便是那棵合欢树了。
陈意涵一眼就看到了络绎不绝挂红绸的人，一下子兴致高涨想要弥补之前的遗憾。
“你想要写些什么？”
要了一根，陈意涵却提笔难下。
“你别看！”
像是护着什么宝贝似的，陈意涵死活不给杨超越看自己写了什么，写完了还要跑到树的另一端挂上去。
“九儿！九儿！”
糟了，陈意涵一听便知道是管家来找自己了，左顾右盼只好又从一旁跑了出去。
正巧，碰上丫鬟从另一侧来找自己。欢乐的时间总是短暂，陈意涵没办法只好随着管家，陪着自己的哥哥姐姐们去看一些所谓高雅的，贵人享受的节目。
被接走的时候，陈意涵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她要看看杨超越在干嘛，有没有偷偷去看自己的红绸。杨超越又不傻，她怎么会当着陈意涵的面去看。
她等陈意涵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认准了刚刚被陈意涵挂上去的那根红绸。
夜晚无风，杨超越拿起红绸反复看了几次，居然什么也没写，是空白的。
不愧是她陈意涵，又怎么会按照自己的心意来。
向树旁许愿的人要了一支笔，杨超越要自己往上记上几笔。
004
花灯节之后，城中的慌乱情绪这才慢慢显现出来了。
大战总还是避免不了的，杨超越来花灯节就是想和陈意涵最后告个别，告别之后回到外族，那便是以敌人相称了。
之前父亲随口提到的和李公子婚事，很快便要成了真。
陈意涵的婚事就这么被敲定了，在大战的前三天，嫁给李公子。皇帝赐的婚，说是要冲冲喜气，这样子逢战必赢。这倒是也对上了李公子和陈将军的计策。李公子可以就此坐稳李家长子的位置，继承大业也就不愁了；陈将军只要有了李公子这个女婿，军需兵力再也不用愁了，整个萧城也算是保得住了。
愁的人只有一个，只有陈意涵对突如其来的婚事还晕头晕脑的，没想到这么快自己就要被许配出去了。父母说好的婚事也只有接受的份，陈意涵打心里也不讨厌李公子，可要说谈婚论嫁还是浅了些。
满城都挂上红色，全城百姓都因为这门喜事再次蔓延起喜悦的气氛，城外不远敌军的操练声听起来好像也没有那么骇人了。
出嫁的前一夜，陈夫人来给陈意涵梳妆头发，顺便给女儿说道出嫁后应该注意的事情，也算是母女间的告别。
“涵涵，”
陈夫人看起来是有心事，眉头紧锁。
“娘怎么这副模样，是担心女儿到了李家受苦吗？担心什么，你还不了解我吗，只有他们受苦的份，哪里轮得到我呀！”
陈意涵伸手抚住母亲搭在自己肩上的手，都有各自的心事，可陈意涵自己的埋得深。
“娘是舍不得你。娘怕你到了李家就把娘忘了。”
“怎么会？！涵涵最喜欢的就是娘了，娘这都还不知道吗？”
说着，陈夫人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向下掉，陈意涵着急地转过身，抱住陈夫人。
“还有你爹，你啊，一定要理解你爹，他也是，迫不得已啊......”
陈夫人说话越来越伤心，眼泪止不住的掉。陈意涵没去想母亲言语里的深层意思，只是想着如何能让母亲不再伤心。
“夫人！！夫人不好啦！！！”
突然间，门外的仆人喘着气跑来，一个不小心跌在门口。
“李公子他，李公子他被刺杀了！”
两个人的目光都止住了。陈夫人的眼泪也止住了，目光呆滞的看了看陈意涵，
“这是天意啊......”
陈夫人小声念着。
“你在这坐着，我去看是怎么回事。”
陈意涵还穿着明日大婚准备好的婚服，像一朵娇艳的红芍药，开在夜晚寂静的闺房。
她抬头从窗子朝明月的方向望，透亮清澈的月光，怕是也在为自己对安排的婚事就这么欣然应允而感到着急吧。
也不知是为何，婚事是定了，可陈意涵心里总还是酸楚，像是少女的情愫被藏着掖着，最后被逼无奈任其消散一般的酸楚。
“大战马上就开打了，九儿必须要嫁出去！李公子不行，那就周公子，京城公子看得上咱们家的也不在少数，成婚是一定要成的。这婚不成，萧城可就没了！”
“但，涵涵要是知道了......”
陈夫人欲言又止。
“小孩子嘛，哄哄就好了，出嫁了也算是为萧城做奉献不是吗？”
陈将军的一言一词在陈夫人听来都极为刺耳，陈夫人是陈将军的正室，所以从小陈意涵就倍受陈将军溺爱，可偏偏是最小的一个孩子。是最该听父母安排的那一个。
“但涵涵是我的孩子啊，不能就这么随便就给孩子许一个夫君，万一他对涵涵不好，我们又怎么知道呢？！”
陈夫人向来性格均淑，从来也没再陈将军面前大声提起过什么，而现在，她已经是带着哭腔的祈求着。
“九儿也是我的孩子啊......”
陈将军看到夫人如此，声音也开始颤抖。
“但我也是江南道的大将军！我，要为整个江南道的安危着想！”
陈将军难免也情难自已，但说到最后，目光还是慢慢坚定了下来。
“问问京城的公子们，有看上小女的，随时可以成婚！”
说完便只留下跪坐在地无力哭泣的陈夫人，只身走出将军府大门，临走，还吩咐管家把九儿关好。
那晚的疾雨来的毫无征兆，无情地击在将军府的砖瓦，把萧城笼进灰蒙蒙的烟纱。孤单的芍药花生在庭中央无声怮哭，花瓣浸湿只剩下无助和脆弱，没骨之花是芍药，生来娇弱也娇艳。
芍药也许没骨，陈意涵不会。
这才算是知道，花儿易折不由己。
陈意涵奔到时听到父亲的话了，那种震撼与惊诧一时间竟让陈意涵做不出任何反应来，左顾右盼恍然无措后，这才想起去把伤心欲绝的母亲扶起身来。刚才还穿着那华贵的婚服，戴着出嫁要戴的金簪，化着出嫁的浓妆，还想着，自己心中那个人是否也同样望着这轮月牙。
而现在，一场大雨打乱了所有。
城外的烽烟升上来了，大雨之后乌云蔽日，黄沙漫过，萧城眼看再也望不见之后的日光。
外族竟提前打过来了。
萧城兴许还想再等一等，但杨超越等不了了。月黑之时就要去夺了那小人性命，血液浸满红装，也自然看不出几分残忍来了。杨超越说是要乱了萧城的军心，她确实也是做到了，杀了李公子，先不管萧城乱不乱，陈大将军定是会乱的。
这其中私心占了几分便无人知了，也无妨大碍，杨超越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全军之师。
天将明之时，陈意涵便从陈府逃了。脱下身上那华贵的衣装，又把私藏的那套小卒的打扮穿上身，寻到了自己已经很久没有骑的白马。
一骑绝尘，直奔军营去。
这回由不得她耍小性子了，陈将军下令将陈意涵绑在营地。
全军都陷入戒备，战鼓擂三声，大战就一触即发了。
杨超越早就研究过敌军的排兵布阵，很快就能击溃他三分，萧城的兵力支撑不了多久，被步步逼退。城中早就是一副惨淡的模样，抓壮丁早就抓得差不多了，百姓们死的死逃的逃，整个萧城满目疮痍。令人唏嘘的是，那些为了庆贺陈府千金出嫁的红灯笼红丝带还系在百姓家门前。
最后连看守在陈意涵营帐前的守卫都不得已加入大战，可想局势有多危难。
陈意涵一直在挣脱手上的绳索，手腕早被磨出血痕，还是把绳索从手上挣脱。她看准了父亲营中那把被架在高台的宝剑，那是祖上遗留下来的，供奉着盼能百战百胜。这下没人再管得了她，没人再能安排她了。
陈意涵上前，抽出那把宝剑。
她的白驹在黄沙中显得突兀，好似一朵被疾风催促向前的云，扎进黄沙里也不见改变颜色。她的力气还是小，单手提着剑，剑锋向下垂，但她又倔强地紧紧握着剑柄，那眉头紧锁的样子看起来悲壮。黄沙迷了眼，却什么也顾不上地冲到烽火的最前端。
萧城的兵力早就削减了大半，陈意涵跳下马，对战场第一次有了敬畏。全是熟悉的面孔，操练的时候日日都会见着的面孔，是会道声小姐好再埋头苦练的面孔。现在全都躺倒在自己脚下，身上插着利箭，哪怕血迹斑斑也死不瞑目。陈意涵忍不住开始颤抖，眼泪也在眼眶里开始打转。
她好像意识到父亲话里的意思了，她好像明白了身为一朵花儿的使命。
“啊！！！！！！”
一切都在心中绽开，陈意涵突然有了力量去提起那把沉重的剑。她忽然想起师父教给自己的，她觉得自己应该也能有所作用。
她冲到敌阵，冲入了厮杀。
她每划出一剑，身上就会多出新的伤口，她是从未经历过磨练的，光有冲劲与愤怒的，每一剑下去都命中要害，好像也感受不到自己的痛处了。
胜负好像早已定格，敌军的反击和逼近从未停歇。弓箭手再次准备，萧城的防线再也抵挡不住这样强势的进攻。
那漫天的箭飞来，就像昨晚那凄美的雨。
陈意涵最终还是定在原地抬头看那箭阵，忍不住无奈地笑了笑。她的剑锋垂了下去，手臂上的鲜血顺着往下滴着，浸到沙土里。
“九儿！！！！！”
那些箭就要落下了，周遭突然都静了下来，陈意涵闭上眼，还是能听见父亲撕心裂肺的呼喊。
太好了，陈意涵发自内心地想着，好歹在死之前，没有给陈家丢脸。
她突然就想起师父来了，想起往日的种种。她觉得呀，要是师父在就好了，萧城就不会败了。要是自己这次命大就好了，她还想要师父教自己剑法。要是能再看师父一眼就好了，自己还没怎么见师父对自己笑的样子。
师父现在会是在哪呢？
一时间想了太多，时间好像也变慢了。
可心中的箭雨还是迟迟没有落下，黑暗里，陈意涵落进了一处怀抱。
就像是，上一次在竹林里那般，也像是，在自己骑在病马上快要撞上树时那样。熟悉的怀抱。
等到陈意涵缓缓睁开眼，她早已脱离那箭阵落下的地方，她站在敌方的布阵里。她突然有些恍惚，转身一看。
她愣住了。
这副眸子她未曾见过多次，但是也谈不上陌生，而现在看着，却格外凌人，仿佛处身北国，她周身都冷得打颤。冷得她心寒。
刚刚心里的人突然就站在了面前，却不是自己所想的那般。
是杨超越，穿着外族的衣装，看样式应该是军队的统领。
一瞬间的惊诧与出离，陈意涵的眼泪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肆虐地流下。
她什么都明白了，一种被欺骗的实感从陈意涵心里生出，故事忽然间连贯了。哪有什么山包上的侠客，都是敌军的探子罢了。这种感觉比利箭落下还痛，贯穿了她的身体。
“你没事吧？”
依旧是那双清冷的眸子，现在却突然多了份温情与为难。
事到如今，杨超越的话听来还颇有种嗔怪陈意涵的意思，但陈意涵早就听不进去了。
陈意涵握紧了她的剑。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说着，将面前的人推开，她用尽全力朝杨超越砍了下去。结果被杨超越一躲，重重地砍在手臂上。
按道理讲杨超越怎么样也躲得开，但她没有，她看到陈意涵这副模样，她知道自己从一开始便救错人了。或者说是一开始就不该编造这个荒唐的谎言。
“军师！”
身旁的护卫见状就要将陈意涵捉拿，却被杨超越厉声呵下。
“退下！给她匹马，让她安全回去。”
杨超越捂着受伤的手臂，鲜血止不住的外涌，语气越发虚弱。
“我不需要你的虚情假意！”
陈意涵用力挣脱开身旁护卫的挟持，带着哭腔还是不争气地抹了抹泪，随手牵了匹马便又冲进了漫漫黄沙。
“救错了...救错了呀......”
杨超越终于还是坐了下来，手臂早被鲜血浸染，面目淡然，闭上双眼嘴里还一直念着。
005
萧城的溃败是情理之中，外族很快便夺得了萧城的所有权。百姓都归顺于新的萧城主人，陈家不得已南移到江南道其他城镇等待东山再起。
萧城易主了，城里什么都要易主，陈府要改名更姓，城里的各个建筑也要根据新主人的口味重新改造。杨超越陪着君主视察，望着战后萧城破败的模样，看着那些为了陈意涵出嫁的红灯笼被粗暴地拆下，她终究还是于心不忍。
她何时成了这种顾及儿女情长的人呢？
杨超越不在意战后按照功绩邀赏，她借故又走出萧城，望着萧城外的漫漫黄沙，想起那天大战的情形。城外开着一家小酒肆，杨超越走着走着便想着进去坐坐。
刚坐下，老板娘看杨超越这一身装扮便是知道她来头不小，恭恭敬敬地上前招呼。
“客官想来壶什么酒呀？”
“你们这最好的是什么？”
杨超越坐下，看着柜子上挂着的酒牌不知挑哪个才好。
“清酒吧！以前陈大将军可爱喝了，全萧城可都是酿清酒的好手。”
一让老板娘自己介绍就眉飞色舞了，但杨超越的脸色忽然便暗了下来。
“你瞧瞧我这张嘴，该打！该打！”
老板娘作势要掌嘴的模样，还没下手，被杨超越叫住了。
“那就清酒吧，要一壶清酒。”
“好嘞！我这就给您舀去！”
想起清酒，难免会想起陈意涵。想起那小山包。
还没等杨超越将思绪放得更远，老板娘已经将酒端了出来，一壶酒配上一个小碗。
“我问你啊老板娘，”
“您说。”
“我知道这陈将军有个排名老九的小女儿，现在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吗？”
杨超越看着老板娘思索了一会，面露难色，心里不禁悬了起来。
“这您要是问陈将军其他女儿我倒是能给您说上一二，这小女儿嘛......打从那次战败之后就逃出陈家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越说越小声，老板娘时不时瞄着杨超越的脸色，生怕自己说错了话。
“这样啊......”
杨超越若有所思的样子，低头笑了笑。
“给，酒钱。”
扔下酒钱，杨超越站起身，拿起那壶清酒就离开了酒肆。
萧城要大改，但钟鼓楼下的那颗合欢树总还是留下来了。杨超越提议留下来的，外族不信那些求神问佛的东西，但杨超越说这合欢树能给族人带来好运，便留下来了。
那日战后，杨超越那只受伤的手臂便再也使不上力，武功算是尽废，也好安心地做个废人。时隔今日再次想起那黄沙间，她所见陈意涵最后那决绝的背影。
心里的想法终于还是明了了。
杨超越突然发觉陈意涵才是自己在荒芜世界里无意间发现的花儿，总是想着守护着不让黄沙侵蚀她，却未曾想就是自己将她推进了黄沙。
生不逢时，爱不逢事。
叹了口气将手上的清酒荡了荡，仰头便能一饮而尽。清酒不会醉人，杨超越走路却都晃晃悠悠，好似这合欢树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越是靠近越是让人喘不过气来。
红绸都还在，那是萧城最后的红色。杨超越抬头去望，抬头去找。
大家都叫陈意涵九儿，想着她是陈大将军第九个千金；最亲近的人唤她涵涵，想着她是自己的女儿、妹妹、或是爱人。可能所有人都当她是大家的千金，是上位的棋子，杨超越想着她，只想起那个不成器的小徒弟。
杨超越伸出手去寻陈意涵那一韶红绸，她始终都记得那红绸的位置。那日陈意涵被管家叫走后，杨超越又将那红绸解了下来，她好奇陈意涵会喜欢什么样的公子，好奇她究竟会倾心于什么样的人。
却没曾想竟是空白的，杨超越笑了笑，自己竟被这小徒弟迷了进去。
她终于找到那抹红绸了，那日她取下后再次挂上去的红绸。只手摘下它，将它抚平。
上面还记着，
涵涵安康。
